一如往常提前十分钟来到教室的门章臣,站上讲台,在一片乱哄哄的闹声中放下教案。教室里,把油炸食物摆在桌上公然享用的、三两个围在一圈打着不知哪部动画的游戏卡牌的、教室后排座位上吹牛侃大山哈哈大笑的比比皆是,唯独没有想起来向讲台上孤零零站着的老师问好的学生。
“不,至少莲巳会……咦?奇怪,连那个莲巳君都没来吗?”
门章臣沉沉地摇头叹气,但忽然又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道:“对了,莲巳昨天向我请了假——唉,一直教着不思进取的学生,连我都变得头脑愚钝了吗?梦之咲连一年级现在都是这副模样,以后可怎么办啊……或许,我应该好好考虑考虑他之前向我提出的建议……”
上课铃敲响。门章臣适时收起思绪,清了清嗓子,即便没有人搭理、也开始了严肃的授课。
……
……
……
天祥院家的佣人为莲巳敬人带来了早饭。热腾腾饭团的清香将他因为一夜没睡而积攒的困顿疲惫扫去了大半。礼貌地谢过佣人之后,敬人在医院允许的就餐处匆匆吃罢,便立刻赶回了英智的病房外。
昨天傍晚在学校讨论了太长时间,几乎是在薄暮将至时敬人才惊觉,马上将英智赶上了等候多时的他家的车。当晚,不放心幼驯染身体情况的敬人打电话过去,结果却听到那边说,英智晕倒了。
敬人慌忙赶到医院,看到急救室明晃晃的灯光时,难以言喻的愧疚自责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因此,即便待到凌晨、听到护士说“应该没有大碍”,敬人也还是坚持留下来,守在英智的病房外,为屋内那个又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遭的、他最重要的青梅竹马,一遍遍诵经祈福。
天祥院家的人来来去去,都默契地没有打扰莲巳家的少爷。直到下午,英智的情况稳定之后,熟悉的管家到他身边,作“感谢莲巳少爷又为英智少爷祈福、这次一切平安也多亏了您”的发言。
敬人亦如往常那样,礼貌地应对管家的答谢,随后询问,能否在离开前进病房看一看英智。得到的回答自然是礼数周全的“没问题”。
……
虽然是阳光正好的午后,但病房内却因为拉上了厚实的深色窗帘、开了空调的原因,让进去的敬人只感觉到一阵寒意。他坐到英智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盖着厚厚的白色被褥、紧闭双眼、面容精致的浅金发少年。
敬人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又掏出佛珠,准备最后念一次经文。
“主啊,神明啊……”
微弱的声音传入耳帘,敬人差点没抓稳佛珠串。
“英智?”他轻声询问却没得到回答。
敬人小心翼翼地将椅子往靠近床沿那边挪了挪,但却又犹豫着这样轻易的聆听是否不妥。英智依然紧闭着双眼,但是嘴唇似乎在轻微地动着,发出来的声音虽低但却又莫名的清晰空灵,让敬人甚至有一种这声音仿佛并非来自病床上这个意识不清明的人,而是来自什么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国度。
“主啊,神明啊,无论是西天的佛祖还是基督的耶稣,求求你,求求你……
“我愿意用死后与来生的一切为代价,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好,永世不得超生也好,灵魂永远不得安寝也好,求求你,求求你——
“让我活着。”
敬人怔在了原地。
这是英智的声音。
飘渺轻灵得好像浮空的羽毛,辗转来自朦胧之处,颤抖着、细微中却又含着一股仿佛积怨已久般诡异的生气。
这是英智的声音。
走投无路的无神论者在意识迷离思绪混乱时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权作最后一抹希望。
这是英智的声音。
“让我活着,让我活着,我要走在人间,我要追逐那个遥不可及的太阳,我要革新这凋敝不堪的旧世。主啊,神明啊……求求你,求求你……”
这是英智的声音。
“英智……”
梦呓中断了。
仿佛回应敬人下意识的呢喃声、仿佛童话故事一般、病床上的少年睁开了双眼。
“敬人……?”
“呃?!英智,你醒了?”
敬人急忙别过头去擦拭自己的眼眶,旋即立刻俯身查看英智的情况。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直到刚才你都一直发着低烧——啊对,这是水,来,小心点,我扶你……好、暂时用枕头垫一下后背吧。喝水——不,我来帮你——慢点,慢点。好……”
英智喝了两口水,咳嗽了两声。
“我好多了。所以敬人,别按铃。”
“什么‘好多了’,你现在笑得有多勉强,难道我会看不出来吗?”
敬人皱眉反问。但是过了半晌,英智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回应他,而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半垂着头,双手逐渐绞在一起。
“英智?”
“敬人,如果我死了……”
连半分视线都没有落在莲巳敬人身上,天祥院英智就这样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地、低低地顾自言语着。
“住口,你这家伙别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啊——”
“你懂什么?!”
英智突然把头朝向敬人,声音中带着喑哑的撕裂感,低吼起来。平时好看的双瞳满是阴沉的浑浊,被额前的碎发半遮住,逆光而可怖。
“我……我可是又、又差一点,就死了啊?敬人?不是吗?”
紧接着,英智大睁着眼睛,视线浑然不觉地聚焦在虚空的某处,仍然虚弱颤抖的右手猛地掩住自己的半个面庞。
“又、又、又……每一天都这样,每一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痛觉神经,每一次痛都好像在撕扯灵魂……啊,为什么啊?凭什么啊?!——咳、咳咳咳!”
“英智!”
“不!不要叫人来!”
敬人的鬓发几乎快要被冷汗浸湿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一只手轻抚英智的后背,另一只手在水杯、毛巾还有警铃之间兜兜转转了好久,最终还是依了英智的意愿,放弃了最后一项。
轻拍后背、喂水等等工作来来回回做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心理因素作祟,即便是习惯于做这样的事的敬人都感到了时间的漫长——
这一次,英智和死亡的距离太近了。
不、不要啊。他和英智才进入梦之咲不到一年,什么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
佛祖啊,请你庇佑,请你庇佑,千万不要让他在这个时候出事啊。
“英智,你怎么样?”敬人提着一口气,小心地、轻声地询问道。
英智又咳嗽了两声,喘息了良久,才发出近乎苦笑般的声音:“还活着。”
“……”
“抱歉,敬人,刚刚……”
“没事,没关系。你身体好些了就好。”
英智喘着气,又就着敬人的手小小地喝了一口水。
“这几天你就先好好休息吧,英智,找门老师的事情我们可以再延后,或者,其实我一个人去也……”
“敬人。”
听到敬人的话,英智似乎微不可见地紧了紧眉头,接着便出声打断了他。敬人虽然疑惑,但却立刻停了下来,等待英智的后话。
半晌的寂静后,浅金发的少年缓缓地抬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如果我死了的话——”
敬人叹口气,仿佛重复过千百遍般回答道:“我会为你诵经,为你超度,带你去你想去的那个天堂,然后我会完成你的愿望,改变梦之咲……”
“请你为我画漫画吧。”
“……诶?”
敬人愣住了。这并非他预料的答案。
英智侧侧头,好像在想些什么,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请你为我画漫画吧。那些小时候你没有画完就弃坑的、全部都好好地画完结尾,然后供奉到我的墓地来。那些你对我滔滔不绝地描绘过的天马行空但却没能落笔的主意,也都要好好地画完——我会一个个检查的噢。”
敬人又蹙起眉头,满腹的话语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对了,你还要为我画一本以我为主角的漫画噢——小时候你答应过我的。”
“不,唯独这个我没有答应过你吧?”
莲巳敬人终于找到了能说出口的话语,但他发现自己每个音节的背后都有掩不住的颤抖和动摇。
“是吗?那就现在,答应我吧,敬人。”
“诶?”
英智终于转过头来了。他的蓝眸如平时那般闪烁起来,好像泛着微光的蓝宝石。在熟悉的不祥的死亡与遗言之间,敬人似乎能从那双瞳孔中寻觅到一丝丝飘忽不定的旧日童真。
“如果我死了,就麻烦敬人,为我画一本厚厚的以我为主角的漫画,不管是屠龙的勇者也好,拯救公主的骑士也罢,我一定要是正义的一方,我的行为会为世人所称道,我的功绩会为后世所赞扬——”
英智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又连连咳嗽起来,敬人连忙又去拍他的背,但手伸到半空中却被英智一把握住了。
“你能答应我吗,敬人?”
敬人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英智的眼神中,迷离的迟疑逐渐转成了某种更为复杂的、但又隐含坚定的情绪。
“嗯。”
“太好了。谢谢你,敬人。哦对了,记得要在那个叫做什么《J*mp》之类的刊物上连载噢。”
“嗯……喂等等,你以为平白无故在那种日本三大周刊少年漫画杂志发表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那就需要敬人好好努力了嘛。加油哦~🎵”
“你这家伙……不,不对,前提是你死了我才画对吧?那你就给我不许死,听到没有?!”
“嗯——呀,敬人还说我呢,明明你自己也把‘死’字放在嘴边,当心亵渎神明哦。”英智呵呵一笑。
敬人一愣,继而生气地摇头说“无可救药”。英智听了又开始笑,笑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起来。然后敬人的生气便立马转成了担心,一边念着“无可救药”一边又关切地问起英智的身体情况,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混乱。
待到混乱平息,敬人叮嘱了英智几句话,准备离开,英智忽地又像不放心似的,最后抬头对他说道:“约好了哦,敬人。”
“是、是,为了不达成这种约定我会拼命地为你祈福不让你死的。”敬人说着,顿了顿,道别的语调转得柔和了些许,“好好休息,英智。”
“嗯。再……明天见,敬人。”
Fin.